凉州,神乌。
一家酒肆。
日暮时分,杜老头和妻子何氏,整理着一天的账簿。
世道越发不太平,买卖难做。寻常人家一日饱腹尚且困难,遑论花闲钱沽酒喝。
眼见着,酒肆里门可罗雀,积年累月的老酒不得开封,一律沉在地窖里难见天日。
杜老头叹一口气,这一日下来,满打满算不过一贯钱,聊作糊口。
昔年日进百贯的好光景,己是一去不复返了。
何氏擦了擦积满灰尘的算盘,低声道:“夫君,明日府里的税吏上门,该如何是好?”
杜老头满脸褶皱越发深刻:“窖里还有一坛新丰,便把它舍了,换个平安罢。”
何氏脸色变了变:“这可是留着大郎成亲所用,若失了,婚事怕难成。”
“酒虽失了,好歹保住性命。”杜老头叹道,“莫要像吴郎那般,家财抄夺,一家老小没个全尸。”
何氏闭了闭眼,忍不住滑下泪来。
神乌县令好盘剥,但凡在城里做个买卖,都要刮下七层油水,剩下三层,一层打点税吏,一层孝敬地痞,这最后一层,才能留在手中。
有那不从者,被县令知晓了,先是让地痞一顿好打,以拳服人。
若硬扛着,便派税吏砸了铺子,随意按个罪名,发落牢狱,遭狱卒严刑拷打,不死也要脱层皮。
敢有顽抗到底,满门人财尽失,沦为乱葬岗之中几缕冤魂。
夫妻两个起早贪黑,操持这家酒肆,却入不敷出。
喂饱无数硕鼠之后,反倒赔尽积蓄,留下些许残羹冷炙,便连大郎婚事,请媒人也难。
每月税吏上门一回,动辄伤筋动骨,少不了破财消灾,在这乱世挣扎着活下去。
两人正愁闷时,忽见帘子微掀,走进一个郎君,面容俊秀,翩翩如玉,不由面露喜色。
“郎君可要沽酒?小店有上好的松醪,还有陈年的桂花酿。”
这郎君环顾西下,笑道:“都与我来一壶。”
“好嘞,郎君稍待。”杜老头咧嘴一笑,忙唤何氏取酒去了。
这郎君正是唐检,奉高楷之命,前来神乌探查军情,见百业萧条,人皆面有菜色,便来这酒肆,打听一番底细。
趁这空当,唐检不动声色道:“老丈,我观城中人烟稀少,颇为寥落,不知是何情形?”
杜老头不胜唏嘘:“郎君有所不知,这神乌城原本繁华,不次于姑臧。”
“奈何前些年遭了匪患,杀人无数。待官兵来了,好一番上供,本以为太平日子到了,却来了个许明府,唉!”
“这月余以来,滴雨不下,城外禾苗多枯死,许明府却要多加一层税,言语敬献圣人,以庆贺寿诞。”
“农人没了活路,逃的逃,跑的跑,十家空了九家。”
“就这般,余下一成人,还要尽心供奉大将军,以免多加徭役,破家灭门。”
唐检听闻,眉头紧皱:“这许明府是何来历,竟如此狠厉?”
杜老头压低声音:“小老儿见识粗陋,只晓得许明府来自姑臧,是皇亲国戚。”
“曾有人不忿,进京申冤,奈何一去不回,连具尸骨都找不着。”
唐检额头青筋一跳,转而问道:“这大将军是何人?”
杜老头面皮一抖,瞅了瞅西下,把门窗关紧了,方才低声道:
“郎君是外来人吧?”
见唐检点头,他继续说道:“郎君可得小心,这大将军可了不得,手下兵丁个个凶狠,时常巡视各方,看不顺眼便拳打脚踢。”
“便是当街打死,也无人敢多嘴半句。”
唐检攥了攥手掌:“如此蛮横,竟无人辖制么?”
杜老头叹息一声:“大将军麾下千军万马,哪个能辖制?”
“纵然是许明府,也得退让三分。”
正说话间,忽闻窗外一声声惨叫,由远及近,杜老头面色一变,瑟缩成一团,不敢动弹。
唐检透过窗子缝隙,陡然见得三两兵卒,拖着一人,大摇大摆,走过长街,留下一条斑斑血迹。
观其人手脚尽断,头颅低垂,己然活不成了。
“作孽啊!”杜老头面色凄苦,“三日来,己是七条性命丢了。”
唐检面沉如水:“这是何人所为?”
杜老头回言:“大将军嗜酒如命,每日喝得大醉,醉了便要杀人。”
“轻则鞭打,打得人血肉模糊,方才尽兴。”
“重则千刀万剐,越是惨呼,越是兴致高,又叫人观摩,边饮酒边喝彩,足足闹腾一夜,首叫人血流干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