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穿灰布衫的先生正缩在会客室角落,背影像块被雨水泡软的旧棉絮,见他进来,猛地站起,木椅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
“顾少。”那人压低声音,喉结在灰布领口里直跳,“码头上的王三昨晚被巡捕房带走了,我在牢墙外听见——日伪特务混进了汉口,要炸咱们的仓库跟码头。”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,抖得厉害,“这是王三塞给我的,他说……说特务带了硝化甘油,专挑机器集中的地儿下手。”
!顾承砚的手指刚触到油纸包,就听见外头“啪”的一声——是商会的信使撞开了门。
那小伙子跑得岔了气,双手撑着门框直喘气:“顾、顾少!刚收到线报,日伪特务……特务确实进了武汉!”他从怀里拽出半张带血的纸条,“巡防营的兄弟截的,说他们今晚就要动手!”
会客室的气氛陡然凝住。
灰布衫先生的指甲掐进掌心,指节泛白;小顺子的额头滚下汗珠,吧嗒砸在青砖缝里;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油纸包的褶皱,眼底像淬了冰——王三是码头搬运工头,上个月刚帮顾家把二十台织机藏进芦苇荡。
他突然想起今早路过码头时,看见两个戴草帽的人蹲在缆桩旁,其中一个的鞋帮沾着新鲜的桐油——那是顾家设备包装专用的。
“若雪!”他扯着嗓子喊,声音撞在房梁上又弹回来。
苏若雪几乎是立刻从账房冲出来,鬓角的珍珠簪子歪了,发尾还沾着账册的木屑。
她看见会客室里的阵仗,脚步顿了顿,目光扫过灰布衫先生发白的嘴唇和信使手里的血纸条,没多问,只快步走到顾承砚身边,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——这是他们约定的“我在”暗号。
“老规矩。”顾承砚把油纸包塞进苏若雪手里,“你去查近三天所有进出码头的货单,特别是运煤和运盐的——硝化甘油怕震,得混在重货里。”他转向信使,“去把张阿海的护卫队调来,今晚码头巡逻加三倍,关键设备点设伪装岗哨——让兄弟们把枪藏在鱼篓里,别穿制服。”又对灰布衫先生道:“您带小顺子去江边,找老船主们清空船只,特务要是抢船炸码头,咱们连个借力的都没有。”
灰布衫先生走时,顾承砚往他手里塞了块银圆。
那人想推,他说:“王三的家人,顾家按月送米。”先生的眼眶突然红了,鞠了个躬,转身时腰板直了些。
苏若雪回到账房时,窗台上多了封牛皮纸信。
她扫了眼封皮——没贴邮票,地址栏是歪歪扭扭的“顾氏绸庄苏账房收”,边角沾着泥点。
拆信的手顿了顿,她想起今早路过商会后门,有个戴斗笠的女人往门缝里塞了东西,可等她追过去,只看见满地碎煤渣。
信纸上的字迹像被水浸过,模糊却刺目:“商会有人通敌,名单在仓库第三排货架暗格里。”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叉,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。
苏若雪的心跳得厉害,指尖按在纸背——还带着潮气,应该是刚塞进来的。
她低头看账册,笔尖在“棉纱”一栏画了道粗线,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。
等账房只剩她一个人,才从暗格里摸出油印机,把信纸平铺上去,滚筒压过的瞬间,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极轻的“咔”声。
傍晚时分,顾承砚在码头仓库见到苏若雪时,她手里正捏着两页纸。
“匿名信。”她把复印件递给他,原件已经塞进火盆,火苗舔着纸角,“名单是草稿,能认出‘李’‘周’两个姓——周老板今天下午说要回上海取账本,可他的船票是去南京的。”
顾承砚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仓库外传来梆子声,一更天了。
他摸出怀表,指针刚过七点,月光透过破窗洒在苏若雪脸上,把她眼下的青影照得更明显。
“去联络南京行营。”他把复印件折成小块,塞进袖扣里,“就说武汉的民族工业需要专员接管,陈副官要是问,你就提南通的蓝印花布——他娘最疼那手艺。”
仓库里的煤油灯突然晃了晃。
护卫队长老周掀开门帘进来,枪套上的铜扣擦着门框,“顾少,岗哨都布好了,伪装成卸货的、补网的,连巡捕房的人都没看出破绽。”他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,“要是特务敢来,老子崩了他们的腿。”
“不止腿。”顾承砚的指节敲了敲身后的织机,“他们要毁的是咱们的命。老周,重点盯设备b区——那排德国织机是上个月刚从香港运的,全中国就十台。”他转向苏若雪,“你联络完南京,去看看刘师傅他们,机器装箱的油布得再裹两层,雨水渗进去